那天二月的晚上，我打开 TikTok，并没有特别寻找什么。

我记得的是一段视频，它挑战我审视自己的数字消费习惯。用户 @katherout 向我发起挑战：“检查你的 TikTok 屏幕时间，”她说。“然后对比一下你上周实际与朋友相处的时间。两者不应该相近……很可能你在 TikTok 和 YouTube 上花在陌生人身上的时间，比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身上还要多。”

于是我查了查。在使用高峰期，我每周在 TikTok——一个以用户上传短视频而闻名的社交媒体平台——上花费了超过 10 小时。同一周，我与朋友相处了约 11 小时。

我的经历并不罕见。对许多美国人而言，TikTok 已成为当代最大的时间消耗黑洞之一，它的算法精心设计，让你难以自拔。

这种超能力——让我们持续观看的能力——让许多专家、评论家和政治家感到担忧。现在，数以千万计的年轻人称他们通过 TikTok 获取新闻。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这又如何影响他们的观点呢？

TikTok 的月活跃用户中有大约 1.5 亿美国人，其中许多是年轻人，他们每天花费数小时刷视频。

然而，由于这个应用迅速崛起且相对较新，我们对 TikTok 时间如何影响用户的政治观点以及整个国家的政治了解甚少。

它是否在加剧政治分化和传播低质量信息？它是否在推动虚无主义和冷漠？或者这一切只是被夸大的道德恐慌，是老一代人对“现在的孩子们”有所误解，加之对这款中国所有的应用的排外情绪？

TikTok 自称对我们的政治环境有益。该公司认为其平台是传递信息、提供娱乐和建立社区的工具，试图在满足用户对辩论和讨论的需求与促进人际连接、避免造成分裂之间找到平衡。

“在选举期间，我们专注于保护平台的完整性，确保这是一个创意、安全、积极的环境，让人们享受多样化的内容，”一位公司发言人对我说。

然而，美国政府的很多部门对此看法不同。上个月，拜登总统签署了一项法案，要求 TikTok 的中国母公司字节跳动在 2025 年 1 月 19 日前出售该应用（可能延长 90 天），否则将其关闭。TikTok 的批评者主要是基于国家安全考虑，担心与中国共产党关系密切的公司如何处理数百万美国人的数据。

但他们也对其对政治的影响表示担忧。“我认为最大的担忧是，大多数 30 岁以下的人都在 TikTok 上获取新闻，因此它可能成为宣传和错误信息的渠道。这些担忧是针对 TikTok 的，”前威斯康星州众议员 Mike Gallagher 去年十二月在接受科技记者 Kara Swisher 采访时表示。

通常，在企业发言人和政治家之间，我们可以通过咨询专家找到一些舒适感或至少是一些真相。但在 TikTok 和政治的问题上，咨询专家却让我们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领域。

研究一再显示，使用 TikTok 确实会显著影响人们的政治观点。但关于这个应用是否在国家最年轻的选民中促进了更加两极分化、信息更少的讨论，我们还知之甚少。这个应用及其研究还太年轻，研究人员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

我们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宏大的政治实验之中。

TikTok 为什么和其它社交媒体不同

TikTok 与其他社交媒体应用的区别在于其爆炸性的增长速度。

该应用于 2017 年推出，并于 2018 年与口型同步应用 Musical.ly 合并，但真正爆发是在 2020 年。那一年，受疫情影响，用户数量从年初的约 4000 万激增至 8 月的超过 1 亿。

根据 TikTok 最新公开的数据，如今其用户数量已达到 1.5 亿。虽然 Instagram、YouTube 和 Facebook 的成年用户数量仍然较多，但根据 2023 年 Pew Research Center 的研究，TikTok 正在迅速缩小这一差距，与此同时，其竞争对手的增长几乎已经停滞。

TikTok 的用户倾向于频繁使用这一平台。该应用因其极易上瘾而闻名，尤其是对年轻用户而言。Baylor University 的研究人员发现，与其他平台相比，TikTok 用户更易形成对短视频风格的上瘾习惯。

Baylor 的研究人员发现，他们研究中约 24% 的 TikTok 用户可能对该应用产生依赖。同样，Pew 对青少年社交媒体行为的调查显示，超过一半的青少年每天都使用 TikTok；17% 的人表示他们“几乎一直”在使用。

在这些无休止的滚动浏览中，年轻人正在接触政治内容：目前约有三分之一的 30 岁以下成年人定期通过 TikTok 获取新闻。

TikTok 上的政治内容有何特点？

广泛使用的上瘾社交媒体和年轻人使用社交媒体并非新现象。在成为老年人和 AI 艺术的聚集地之前，Facebook 是一个仅限大学生使用的平台。TikTok 也不是第一个涌现大量政治评论的平台（任何一个 YouTube 或 Twitter 推荐中充斥着 Jordan Peterson 或 Ben Shapiro 观点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那么，TikTok 上的政治内容有何不同？

答案在于该平台所有内容均采用短视频形式，以及一个强大且神秘的算法精准地推送视频，使用户保持高度上瘾和情感投入。

该应用上的内容充满情感，基于氛围，并通常由普通人通过分享个人经历呈现，而非来自专业新闻账户或可靠来源。

“TikTok 上的许多政治表达形式都带有幽默或玩世不恭的色彩，常常夸张并融入流行文化元素。这些内容情感丰富，从大笑到泪流满面，”Ioana Literat 和 Neta Kligler-Vilenchik 在其 2023 年的论文中指出。

“这些表达通常非常个人化，通过年轻人的个人经历和世界观来展现政治议题，”他们指出。“换言之，这些内容虽不严肃、不脱离现实、不理性，但同样意义非凡。

快速的抱怨和评论，通过手机屏幕传递的视觉接触使得分析和讨论显得真实、亲密且具有现实感，即使内容可能具有误导性或并非完全事实。

而该平台的设计使其政治空间与其他社交媒体的算法或信息流有所不同。

该应用上的大部分互动发生在个性化的“为你推荐”页面，这是一个根据算法为用户推荐视频的中心。一旦你观看某个视频，“为你推荐”的算法就会显示类似内容，这些内容来自有相似想法的个人或账户。应用持续追踪你的互动，以便了解什么内容能引起你的反应或使你留在平台上，而这类视频通过评论和“剪接”功能（允许用户引用原始视频的片段并添加自己的评论，制作新的视频片段）吸引更多互动，激发更多情感反应，增强你感受到他人与你情感相通的感觉。

Facebook 的评论区曾引发类似的反应和辩论；一些病毒性 Twitter 发文至今仍是如此——尽管你通常是自愿参与这些对话。而 TikTok 的政治和社会话语则可能同时给人一种孤立和全面的感觉。这就形成了一个回音室：你可能面临的同样挫折或担忧构建了一种共享的社区或认同感，同时将你与外界的观点隔离。

TikTok也不是一无是处

作为一个年轻而富有政治意识的 TikTok 用户，可能会感觉自己处于不利地位。毕竟，老一代人常抱怨年轻人对政治不感兴趣、缺乏参与。然而，当他们在 TikTok 上展开政治讨论时，批评者通常的反应是：“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些研究者指出，这个应用成功地将政治内容带给了那些原本可能不会参与的用户。

关键在于重新思考 TikTok 文化中的政治表达和活动可能是什么，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的 TikTok 研究者 Literat 对我说。

“当我们观察 TikTok 上的政治内容时，它几乎与传统的严肃、基于事实和理性的政治表达截然不同，”Literat 表示。“它通常是轻松幽默的，有时虽然看似无厘头，但非常个性化，反映了年轻人的真实生活体验。”

她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合作伙伴 Kligler-Vilenchik 认为，TikTok 为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实验场，让他们探索成为优秀公民的含义，并发展他们的政治身份和表达。

他们还对外界观察者提出挑战：仅因为这种政治表达与以往不同，并不意味着就应引起担忧，Literat 说。这种政治表达可能是政治自我发现的起点，也可能减少人们感觉与政治过程疏远。

即使是对 TikTok 政治影响持批评态度的研究者也认可了一些积极面。例如，洛约拉马利蒙特大学的研究者 Richard Fox 和 Kiana Karimi 对该应用表示担忧，但他们的研究发现，年轻的 TikTok 用户比其他平台的用户更倾向于参与在线政治活动，如分享政治内容和关注政治人物的账户。这些政治活动不仅限于在线，研究还发现这些年轻用户更可能为政治或意识形态的事业捐款，甚至表示愿意为竞选活动做志愿者。

担忧的理由

然而，“参与”政治并不是衡量公民社会健康的唯一标准。正如冷漠可能危及民主一样，固守己见、只接受符合预设偏见的信息的极端党派也是一大威胁。

早期研究表明，TikTok 可能正在加剧这种极化现象，为每个用户打造一个个人的自我肯定空间。

“TikTok 可能是新型回音室的一部分，因为其算法向用户提供与其意识形态相符的内容，”Fox 和 Karimi 在 2023 年发表在《社会媒体学会杂志》的研究中指出。

“当你思考我们的党派性有多严重时，这种情况对我来说感觉非常糟糕。如果你只接触到一种或主要是一种观点，你就不会去评估或考虑其他的观点，”Fox 对我说。他认为 TikTok 可能使年轻人仅对一小部分文化议题有所了解并产生兴趣，这削弱了他们接触均衡新闻报道的可能性。

直觉上，这种说法是合理的，因为一个擅长提供用户喜欢内容的算法似乎会加强个人现有的政治信仰。我亲自体验了这一点，我创建了两个新的 TikTok 账户：一个账户首次搜索的是“Donald Trump”和“Trump trial”，另一个搜索的是“Joe Biden”和“Gaza”。

几次滑动屏幕后，‘Trump’账户就不断显示关于 Trump、Marjorie Taylor Greene、incel 和反移民的内容。而 Biden 账户则迅速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意识形态方向：最初是病毒性搞笑视频，后来变成了关于 Gaza 的更新、哥伦比亚大学等地的大学巴勒斯坦抗议活动的评论、批评 Biden 精神状态的视频，以及对 TikTok 可能被禁的愤怒反应。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使用 TikTok 都会变得极端。2022 年俄勒冈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绝大多数 TikTok 用户表示他们的政治观点在使用该应用后有所改变，且多数人认为变化“非常大”或“很大”。

但研究作者 Lauren Church 指出，党派归属与政治观点变化方向之间并无明确关联。样本中一半的民主党注册者表示他们变得更自由派，但也有 40% 的人表示变得更保守。在共和党人中，57% 的人表示他们变得更保守，而 40% 的人表示他们变得更自由派。

尽管对 TikTok 影响政治极化或年轻人政治观点的研究还相对较新，但已有大量新闻和学术工作追踪了 TikTok 对民主和美国政治的另一个挑战：错误信息的传播。

虽然这不是 TikTok 独有的问题，但由于其用户的言论高度主观、情感化且通常带有幽默性，误导性或虚假的叙述可以在应用程序上传播。TikTok 也在审查中，研究它如何成为错误信息的传播工具以及如何尝试阻止这一现象。

TikTok 表示，它已采取措施防止在应用上形成回音室，并主动尝试阻止过多相似内容充斥用户的信息流。TikTok 发言人告诉我：“TikTok 的‘为你推荐’信息流通过设计使人们能够发现各种观点和话题，因为它推荐多样化的内容并主动打断重复模式。”该公司还指出，它已实施了一些安全措施，以避免健康或选举错误信息的传播，并对操纵媒体、阴谋论或关于紧急事件的帖子进行事实核查或审查。

TikTok 的安全措施或调节策略是否有效还有待观察。即使是关于这一主题的最佳研究也依赖于相对较短的时间框架。随着我们对其进行更多时间的研究，我们将更好地了解 TikTok 对我们政治的影响。

但生活不会等待这些结论。即使 TikTok 禁令最终注定了该应用的命运，它也不会在至少七个月内生效——这意味着它将在 2024 年选举期间全面运行。简而言之，这场全国性的实验将继续。

然而，对我来说不会。我退出了该应用程序，我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