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加州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便衣警察观察到于嘉勇（Jiayong Yu）从一辆路虎揽胜中走出，走进一家位于商场停车场内的摩根大通银行。他背着一个装满现金的黑色皮革背包。

在柜台前，于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叠钞票，一位女职员将钞票塞进点钞机清点。于离开后，一名警察询问柜员他是否存入了超过一万美元——这是银行需要向联邦监管机构报告的门槛。

柜员说：“大概是十万美元。”此时，于已经前往加州克莱蒙特（Claremont）约35英里外的摩根大通和美国银行网点。

联邦当局指控，于为一个地下银行网络工作，该网络以折扣价从墨西哥锡那罗亚贩毒集团手中购买美元，再以溢价卖给在美华人。

联邦检察官称，该网络在四年内处理了大约5000万美元的毒资，并将其中一部分通过ATM或银行柜台（如花旗银行）在洛杉矶县各城市洗入主流金融系统。

根据现任和前执法官员及法庭记录，这类洗钱操作在全美各地几乎是“公开”运作，隐藏了跨国贩毒集团走私芬太尼、冰毒、可卡因等毒品巨额利润的真正来源，而这些毒品正是数百万美国人吸食的对象。

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本周三公布的估计数据显示，去年有超过8万人死于毒品过量，虽然相比2023年有所下降，但仍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一些中国洗钱团伙会在多家银行开设几十个账户，使用伪造护照伪装身份，或招募本地商人和留学生。为了抢占市场，他们向毒贩收取1%至2%的手续费，价格低于竞争对手。

在北卡罗来纳州，检察官去年指控一个中国洗钱网络在2022年5月至2024年4月期间，通过空壳公司在摩根大通、美国银行和富国银行等机构存入至少9200万美元现金。

在一个为期五个月的时间段内，该网络的洗钱信使在20个州的银行网点进行了超过100次存款，使用的是虚假公司名下的账户。

目前为止，这些案件中提到的银行都未被指控有不当行为。

银行有时会因可疑活动而关闭账户，有些在开设后的一个月内就被关闭。但即便如此，洗钱者也有足够时间将数百万美元的不法资金转入更加匿名的金融渠道。通常在一天之内，这些资金就会被转移，比如用来购买银行本票，或者兑换成加密货币。有时，资金还会被转入中国地下钱庄客户的账户中。

当银行账户被关闭后，洗钱者就会用其他身份在别处开设新账户。

美国缉毒局（DEA）纽约办事处负责人弗兰克·塔伦蒂诺（Frank Tarentino）表示：“美国的银行系统对洗钱者来说是主要目标，中国的洗钱中介这些年来持续利用其漏洞。”

在一次罕见的执法行动中，道明银行（TD Bank）去年被罚款30亿美元，原因是其内部控制系统存在严重疏漏，使得一个位于纽约皇后区法拉盛的中国洗钱网络在纽约、新泽西和宾夕法尼亚的TD银行网点洗入超过4.7亿美元的不法现金。

这起案件引发了人们对美国银行监管的进一步关注。每年，美国银行上报数千万笔可疑交易和大额现金存款，但真正引发调查的只有极少数。

警长斯科特·格雷罗（Scott Guerrero）组建了那个观察于嘉勇在加州阿尔蒂西亚的摩根大通分行存入六位数现金的团队。他当时是南门（South Gate）警察局的一名毒品专案警官，临时调往DEA特别行动小组。南门是洛杉矶县东南部一个工人阶级城市，已成为区域性毒品交易的热点。

在为DEA调查一个地方毒品案时，格雷罗意识到大量现金正流向疑似中国洗钱中介。2019年，他在侦破一起走私案后，招募了特别行动小组的同事开始追查这笔资金。

这场追踪持续了四年，跨越整个洛杉矶县，南至美墨边境，北至旧金山，甚至远至德州。警官们一路跟踪这笔资金，从毒贩到洗钱中介，再到银行和购汇者，罕见地揭示了美国数十亿美元非法毒品交易背后洗钱链条的真实面貌。

摩根大通发言人表示：“我们的反洗钱监控系统在此案中发挥了应有作用。我们将继续配合执法部门的工作，并呼吁监管机构尽快改革现有法律，以保护美国免受洗钱行为的侵害。”

美国银行发言人也称：“我们拥有完善的系统来识别可疑活动，并依法向相关部门报告，并对相关账户采取行动。”

花旗银行发言人拒绝对加州案件发表评论，但表示该行的反洗钱政策和操作规范非常严谨：“我们会依法向当局通报，并全面配合调查。”

富国银行则拒绝发表评论。

纸上追踪

中国限制其公民每年购买不超过5万美元的外汇。因此，据估计，许多中国人会转向地下黑市换汇渠道，将数百亿美元的资金转移出中国。

联邦检察官指控称，张赛（Sai Zhang）持学生签证从中国来到美国后，在南加州开始从事换汇生意。张否认有不当行为。起诉书称，他利用锡那罗亚贩毒集团手中滞留的大量美元，满足当地华人的现金需求，从中赚取双边差价。

从2019年开始，张赛成为了格雷罗（Guerrero）和美国缉毒局（DEA）联合特遣队的调查目标。但调查一开始就遇到了难题。

DEA的特遣队惯常通过监听电话来获取线索，但张主要通过中国的即时通讯应用微信（WeChat）以及其他加密应用来运营其网络。

格雷罗和团队只好在多个嫌疑地点埋伏守候——这些地点被怀疑是张的同伙接收毒贩资金的场所。格雷罗招募了格伦多拉警察局的史蒂夫·冈萨雷斯（Steve Gonzales）中士协助安排现场行动，并承担长时间的监控工作。

跟踪嫌疑人交接现金使特遣队缴获了若干笔金额在五位数和六位数的现金，但案件始终无法突破。若要将张定罪，执法部门必须将其换汇网络中的资金与毒品交易直接挂钩——逻辑简单，执行却极为困难。张通过现金搬运工和毒贩中间人保持了谨慎距离。

据知情人士透露，负责该案件的联邦检察官朱莉·施米茨（Julie Shemitz）敦促特遣队专注追踪向张的网络交付现金的贩毒集团搬运工。若能跟踪其中一人返回藏毒地点，就能将现金与毒品建立联系。

2021年1月，美国边境监控摄像头拍到张的头号手下之一与一名疑似锡那罗亚集团的资金负责人一起进入墨西哥。

这张照片揭示了张与北美最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之间的密切联系，也让案件取得了关键进展。

格雷罗的团队聚焦于锡那罗亚集团的联系，开始收集毒品交易支撑张资金网络的证据。

2022年10月18日，他们迎来了突破。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的DEA探员通报称，一名疑似为张工作的女子即将在加州圣盖博市一间超市的停车场完成一次现金交易。

冈萨雷斯和另一名探员迅速赶往现场。随后，他们目睹一辆蓝色玛莎拉蒂的乘客从一辆白色Ram皮卡车的驾驶员手中接过一个黑色袋子，里面装有大约30万美元的现金。

格雷罗曾走访洛杉矶县多地的警察局，介绍洗钱调查并招募警员协助秘密跟踪和路检。当冈萨雷斯呼叫支援时，圣盖博警方对皮卡展开了跟踪。

皮卡被跟踪数小时后，在大约20英里外的康普顿（Compton）市一处停车场停下。驾驶员从一辆银色轿车中取出两个盒子放入皮卡中。警方随后截停车辆，查获50公斤可卡因。

冈萨雷斯则继续跟踪玛莎拉蒂至加州天普市（Temple City）一间住宅。他必须搞清楚这些毒资的下一站。

现金转手

冈萨雷斯看到有人从房子里走出，并将一个袋子交给车上的两名女性——她们是张的客户。警方拦下了车辆，在袋中发现了2.5万美元。

调查人员确认，张会在微信上发布美元出售信息，买家则被引导前往藏钱的住宅。

执法人员指出，早在张与锡那罗亚集团建立合作之前，类似的中国地下换汇网络就已在美国存在。这些买家多为希望在美国购房或支付子女学费的富裕中国人。通常，美元的支付方式是由中国的账户以人民币支付，最终以现金或商品形式回到墨西哥的贩毒集团。

2023年4月10日天黑后，特遣队看到一袋现金从张的一名高级手下所住公寓的阳台被扔下，并被一名男子带上了黑色路虎车。

该车随后前往另一处现金交接地点，并最终驶至洛杉矶圣费尔南多谷的北山（North Hills）社区一处住宅。司机从SUV的车窗将两个袋子交给一名年轻亚裔男子后离开。

特遣队于午夜时分敲响了那间房子的门。开门的女子带领他们来到一名中国高中寄宿生的房间。警员发现床下伸出两个杂货袋的边角。

袋中有6万美元。学生称这些钱是帮姐姐的男友保管的。不久之后，道尼市警犬“霍尔茨”（Holtz）嗅到了钞票上的毒品味道，警方随即扣押了现金。

这是格雷罗团队观察到的数百次现金交付中的一次。他们还发现张洗钱的另一个令人意外的方式——直接将毒资存入银行柜台或ATM。

完全“透明”

自1970年代以来，美国银行系统构成了反洗钱体系的第一道防线。根据联邦数据显示，在最近一个财政年度中，美国银行报告了400多万笔可疑交易，以及近2100万笔超过1万美元的现金交易。

然而，执法机关和企业合规人员称，在实际操作中，这些强制性报告中，只有极少部分引发刑事调查，更少者最终导致起诉。银行则抱怨报告成本高、效率低，希望提高触发报告的最低金额，以便提交更具价值的报告。

如果缺乏政府调查，洗钱账户通常可以长期存在。

在调查初期，特遣队看到疑似锡那罗亚成员在道尼（Downey）和长滩（Long Beach）的Citibank自动取款机存款，为避免银行警报将大额现金拆分成小笔。有一名搬运工在不到80分钟内完成了24次ATM存款。

而张的网络却几乎无视银行报警风险。特遣队获得授权在其同伙使用的车辆上安装GPS追踪器，揭示出这些人频繁前往洛杉矶县各地银行网点进行六位数的现金存款。

5月4日，也就是目击余家永（Jiayong Yu）在阿提西亚市Chase银行网点存入约10万美元一周后，特遣队追踪到余和另一名张的同伙驾驶一辆奔驰C300前往圣盖博谷拉文市（LaVerne）的一家Chase银行。

就在余走向银行的途中，南门市（South Gate）警方将其拦下。在余的背包中查获约10万美元，在奔驰车内又查获了10万美元。警犬Otis对钞票作出毒品反应。警方要求余签署现金免责声明，并没收了这些资金。

一周后，余又出现在阿提西亚的Chase银行网点，警方随即将其逮捕，查获5万美元和一本假护照。余与张的23名同伙一起被起诉，他的律师拒绝置评。

2023年初，冈萨雷斯得知自己即将返回格伦多拉警局原岗，特遣队决定收网。

第二天，警方在圣盖博市拦下一辆丰田凯美瑞，在车内查获张和一个装有15万美元的塑料袋。格雷罗赶到后，告知张他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张开口了，否认这些钱来自毒品交易。

他说：“我认识很多有钱人，我替他们运很多钱。”

张已对与毒品交易相关的共谋指控表示不认罪，他的律师未回应置评请求。审判定于10月举行。（点击这里看原文）